国际第一次,

全球最权威的建筑学会之一RIBA

(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

为中国建筑师举办展览,

这更是国际首个专题的中国建筑师系列个展。

展览从策划开始,历经整个疫情,

终于在2022年8月底开幕,

尤显珍贵。

李兴钢主持设计的2022年冬奥延庆赛区,有“最美赛区”之称(摄|孙海霆)

柳亦春主持设计的龙美术馆西岸馆:以它为标杆,带动了整个上海西岸从废弃工业区向当代艺术和文化高地的转变(摄|苏圣亮)

庄慎设计的永嘉路口袋广场,曾在2021年摘得亚洲地区建筑界最高设计奖(摄|吴清山)

接下来,系列展将跨越两年,

分三个时段进行,

每次只展一个建筑师工作室:

李兴钢工作室、

柳亦春和陈屹峰的大舍建筑、

庄慎的阿科米星。

它们都在2000年代成立,

在当下中国建筑界极具代表性。

展览全方位展现了三个中国建筑师工作室

10余年的思考与实践。

11月,一条专访担任策展人的南京大学教授鲁安东,

他认为尽管面临疫情的挑战,

中国仍有可能成为未来建筑真正创新之地。

自述:鲁安东

编辑:朱玉茹

责编:陈子文

RIBA《中国当代的建筑回应》系列展览现场

1990年代,国内第一批独立建筑事务所逐渐涌现,同时开始的还有国际建筑界对于中国建筑的兴趣。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这种兴趣很大程度上还是出于某种差异和猎奇心理,比如对于中国快速城市化下的快速建设,某种程度上成为外国建筑师的乐土等等。

这些年来,国际上陆陆续续也举办了很多中国当代建筑的展览,从最早德国柏林知名建筑论坛Aedes的“土木展”,到后来李翔宁老师在哈佛的展览……绝大部分都是群展的形式。

李兴钢(左)、柳亦春&陈屹峰(中)、庄慎(右)

这一次,我是非常坚持,每次只展一个建筑师工作室,这很重要。

因为一旦被群体化,很大程度上还是把中国的实践纳入一些西方话语的分类法:乡土建筑、可持续……

选择李兴钢工作室、大舍建筑、阿科米星,建筑师自己相当于是策展人,去完成对自己过去10年、20年建筑探索的回顾和反思。

展览现场

我要求他们不能只把作品放在那儿,必须把工作的过程、状态,甚至未完成、没中标的方案拿出来展。

往往我们在讨论建筑的时候,关注的只是最后的那个结果。我们希望邀请大家来看背后的来龙去脉,中国建筑师自己是怎么去思考的,怎么去应对变化的现实做出回应与创新。

这次展览背后的故事其实说来话长。2015年,我作为发起人之一,做了“格物工作营”,希望鼓励国内设计研究的氛围。

《格物》OCAT展览现场

本次展览的学术顾问,Helen Castle和Murray Fraser在鲁安东的陪同下到大舍、李兴钢工作室、阿科米星探访

当时的成果在上海OCAT、澳大利亚、伦敦都有展出,吸引了很多关注,其中就有建筑学顶刊《建筑设计(Architectural Design)》当时的主编海伦.卡索(Helen Castle)。

我请她来到中国,逐一去拜访这些建筑事务所,进行讨论,大舍、李兴钢工作室、阿科米星都在其中。历经3年的筹备,我们推出了《建筑设计》上第一次由我们中国学者自己来组织、发出声音的专辑。

后来海伦到了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邀请我来策划这一系列的展览。其实原定是2020年举办,因为疫情爆发推到2021年,又到2022年,顺序也换了好几次,非常曲折。

现在第一个庄慎-阿科米星的个展已经顺利结束,柳亦春/陈屹峰-大舍的正在展览之中,明年是李兴钢的个展,后续还在策划第二批的中国建筑师系列个展。

总体收到的反馈是非常好的,不论是在展览现场,还是我们同期举办的线上研讨会。我想,这是中国建筑跟国际交流的深度和精度的一种进步。

阿科米星在上海城市的改造项目(摄|唐煜、张嗣烨、吴清山)

我和庄慎2012年就认识了,那时候我刚从剑桥回国,组织了一个小小的研讨会,大家在一个道观里介绍自己的作品,当时就觉得他人非常有意思。

庄慎和阿科米星的设计思考,实际是对于都市快速变化的一种轻松的回应。

阿科米星对城市中的民居加建的研究

这种快速不是指建造的快,而是容纳了街上业态的快速迭代,一个网红店的崛起和遗忘,几个月的时间这家店就变掉了,包括新的网络经济的崛起……各种各样的变叠加在一起,非常具有中国特色。作为身处其中的老百姓,你是感觉应接不暇的。

面对这种应接不暇有两种态度,一种叫做“以不变应万变”。建筑后退一步,就做好背后支撑性的基础设施,不去直接回应现实了。这就类似面对一片水,你可以选择跳到岸上去,这样你可以很干净,但你就不要试图去抓鱼了。

还有一种是你就投身到水中,跟着水的潜流去适应自己,不断做出细微的调整,这个过程中你有可能会抓到一些鱼。

庄慎就是第二种,这需要很强的操作技巧和快速的反应能力。

在不断搬家的过程中,家具都换成方便拆卸重组的

他有个“游牧事务所”的计划,我觉得有点“变态”。每一年,他的事务所就换一个地方,我到现在也没太想明白他的员工是怎么接受这个事的。比如换了新办公地点,但员工买的房不能变,对不对?

通过把自己置身于这样一个状态,他就必需去思考,如何用简单的办法来快速完成对一个地方的暂时占据,内部的东西如何变得更便携、可重复利用。

你如果想真正投身于城市的变化之中,必须勇于成为变化的一个部分。这是我觉得庄慎很有意思、也很让我佩服的地方,他是先革自己的命。

阿科米星项目中的“加建”——

桦墅乡村工作室:采用轻质结构,加建出一个空中庭院和地上庭院,将两栋农民房改造成极具个性的文化空间(摄|唐煜、陈平楠)

上海龙华街道老人院:通过扩大和打通每间房间原来相互隔离的阳台,形成了一个公共开放的交流空间(摄|唐煜)

随着事务所的迁移,他去观察城市的不同区域,从不同角度展开研究。比如对于城市里面的加建,他其实就是把加建看成是建筑的局部,通过调整局部,来让整个建筑有更强的适应力。这成为他的设计架构中非常重要的一点。

棉仓:采用“屋中屋”的设计策略,在原厂房中新增的两个舱体构筑物,承担不同的功能(摄|苏圣亮、吴清山)

因为我和庄慎非常熟,所以去过挺多他做的项目。其中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一个,是在常州郊外的“棉仓”。

一个从外观上看没有任何特色的城乡结合部的厂房,变成一个网红打卡地,大家被吸引到室内,在那儿拍照。

这本身就很有意思,也就是说这个建筑大家是通过网络看到的,网络促成了这个建筑的外观,这其实是当下的一种趋势。

“棉仓”的主体原来是读书日的一个临时空间,在15天的使用后被拆除(摄|唐煜)

两个舱体间有意留出一处空地,放置供儿童游戏,大家休憩的设施,在厂房内部打造出“室外广场感”(摄|吴清山)

更好玩的是它的主体,其实是庄慎之前在上海做的一个快闪店。这就是庄慎的姿态:他做的事情没有试图成为永久的,甚至某种程度上就是希望它这儿用用,那儿用用,但是每个地方你都觉得很巧妙。

拆除存在消防隐患的两排残旧住宅,改造为城市公共空间(摄|吴清山)

上海最近几年做了很多微更新,在全国是领先的,其中他做的永嘉路口袋广场,就是一个典型。

多样的使用状态(摄|菜菜、胡彦昀、Christian Kuhna)

一个回字形的廊道,提供了一个尺度适当的“空”:大妈跳舞、临时的市集、做核酸,任何事情都可以发生。

廊道的坡面实际是一个叠梁,再拉一根钢索,这就是它有趣的形式设计,你走到哪儿就会觉得挺有意思的。各种使用场景都能兼容,又能保持设计的品质,这个分寸庄慎把握得特别好。

阿那亚金山岭艺术中心:15个各具功能的“柱亭”,共同组织出一个被覆盖的“大砖亭”,形成一种新的空间体验(摄|朱润资)

概念设计时期庄慎对不同使用场景的设想(©阿科米星建筑设计事务所)

用这样一种轻松的姿态,去欢迎、甚至拥抱不确定性,设计就会有更强的适应性和生命力,因而也更加可持续、低碳。我觉得这是当代建筑探索的一个重要方向。

大舍的代表作之一,龙美术馆西岸馆。今年是建成的10周年(摄|夏至)

国际建筑界对中国建筑一个比较大的误解,是认为我们要不就是快速地建,要不就是搞形式。我希望大舍的展览,能够让他们看到,我们是有很深的人文关怀的。

柳亦春和陈屹峰的大舍实践,跟整个上海的城市发展非常深地融合在一起。

新建的“伞拱”结构与遗留的煤料斗卸载桥形成一种对话关系(摄|苏圣亮)

柳亦春主持设计的龙美术馆,作为风向标,带动了整个西岸的建设。从原来全都是废弃的工业塔吊、仓库、码头、工厂,摇身变成了现在全中国当代艺术和建筑文化的一个高地,同时也是市民们的滨江公园。

也是借助于龙美这个项目,柳亦春逐渐形成了一个非常系统性的思考:地形、结构、功能、历史文化等等这些相关因素,怎么通过建筑让它们融合在一起。

艺仓美术馆:以近似“戴斗笠”的方式,让新的结构生长于旧的煤仓之上(摄|田方方)

八万吨筒仓艺术中心:通过悬浮的外挂扶梯,极大地保留了筒仓的原貌,也实现了原本封闭的仓储建筑转为公共文化空间时必要的开放性(摄|田方方)

特别难得的一点,是他在做这种大型公共空间的时候,始终会关注个体层面的感受和体验。这是一种非常可贵的,有精度的诗意。

这跟他的个人特质有很大的关系,因为柳亦春是一个非常具体和感性的人。

这次柳亦春把大舍个展命名为“敏感的都市性”。光是这个标题我们就讨论了好几个月,对于每个词他都非常认真和讲究。

龙美术馆面向滨江的开放广场,如今成为市民遛狗、玩滑板、散步的好去处(摄|田方方)

艺仓美术馆,开放的步道和平台欢迎着市民的进入(摄|田方方)

“敏感”指的是个人心里的感受,而“都市性”是宏大的城市状态,所以他其实说的是更大的城市如何跟一个个体建立联系,作为个体的我们如何去享有、拥有一座城市。

他自己觉得龙美术馆和边园是对他特别重要的两个项目。

这两个项目的反差特别有意思。一个是一个巨大的、纪念碑尺度的公共场所,一个是一个城市边缘被遗忘、忽略的小角落。

边园(摄|田方方)

估计大部分上海人甚至都不知道边园这个地方,一个废弃的码头,也没有什么功能,柳亦春却能把它想象成一个园林。柳亦春对于园林的理解是相当独特的。他不是一种形式或视觉上的理解,而是关于个体的感动方式。

边园(摄|田方方)

构筑物本身完全不像园林,但是当你顺着廊道慢慢走上去,你会感觉到风,感觉到水的潮湿,看到眼前被水所浸湿的石头上长出的青苔。在开阔的黄浦江边,荒芜的工业遗存之中,你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微小的生命和自然的感动。

我觉得边园帮他确认了一种个人的微观的感受在巨大城市尺度中被保护和呈现的可能性,一种个体跟城市之间关系的路径。

大舍近作中较小尺度的金山岭上院:

人身处其中,被檐廊包裹保护,同时又可与自然无限亲近(摄|田方方)

大舍近作中大尺度的琴台美术馆:

采用起伏的自然地形造型,整个屋顶变成公共的栈道,人的活动成为建筑表面的一部分(摄|田方方)

对这同一个问题的探索、这种敏感性,是贯穿在他所有大和小、不同位置、不同性质的项目里的,它是自洽的,这是他最有力量的地方。

这种微观的关照我觉得是体现中国建筑师真正的当代性和水准的。

就像他自己说的,“技巧也有了,手段也有了,手法也有了,技术也都有了,那么你如何去运用它们?最后比拼的还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李兴钢设计的绩溪博物馆:

整个建筑覆盖在连续的屋面下,似连绵的山脉,其中穿插庭院、天井和街巷,犹如走进一座徽州古镇(摄|李兴钢)

从50、60年代开始,建筑师和学者通过对园林的解读,探索如何让传统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进入到现代空间体系里去。这样一条线索在中国当代建筑中非常重要。李兴钢是这条路径上的一个代表。

2015年的“格物工作营”,我们邀请了10个团队研究南京城里一片巨大的荒地。李兴钢做了一个叫“瞬时桃花源”的项目。

瞬时桃花源(摄|孙海霆)

他把荒地看成是一片水,在里面用脚手架和围挡的门布,做了一个阁、一个塔、一个廊、和一个亭。

通过这样一种很弱的干预,对园林精神进行提炼,把城市废墟转化成文化精神的一个圣所。我觉得非常有意思。

中国的园林,特别注重个人的诗意体验。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会跟竹子、石头、花花鸟鸟一同产生共情的对话。

在前往“瞬时桃花源”的路上,风景的变化逐渐内化为一种情感和心理的变化。这是李兴钢非常重要的一个发明,因为现代主义建筑是不会讨论你心里那种感受,更难以讨论感受的变化。

“胜景几何”的实践——唐山第三空间:通过创造丰富的空间层次,让垂直的城市聚落实现高密度环境中的“理想居住”,其本身也成为城市的新景观(摄|张广源)

人工与自然交互带来“空间诗意”:元上都遗址工作站(摄|张广源)

李兴钢作为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的总建筑师,他在很多重大的超大型项目里去探索这种非常微观的人的心情和感受。我觉得太有价值了。

他提出了“胜景几何”的理念。所谓的“胜景”,并不是转角的花窗这个层面的审美,而是你在山里走着,突然到一个登临处,面对着自然山川的那种感动,一种人工和自然的交互带来的“空间诗意”。

李兴钢主持设计的2022冬奥延庆赛区,隐蔽于山林间,场馆屋顶变成大众观光的步道(摄|张玉婷、杨耀均)

这样的人文意境,如何引入到大尺度的设计中去?奥运会那样巨大的构筑物、基础设施的建设,能不能反映出一种传统园林的诗意?能不能把整个冬奥村,看成是孔子脚下波澜起伏的山川?设计要怎么样来控制和塑造这个事情?

现在国际上最新的关于人与地球的共同体的讨论,恰恰跟中国园林的这种起点是强烈相通的。

未来,我们能不能不要去区分所谓的人文建筑和其他的普通建筑?为什么垃圾站这样的基建不可以有诗意呢?这是我个人对李兴钢最大的期待。

疫情中协调这个展览,其实是件挺困难的事。对接我们的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的工作人员都换了两茬了。

庄慎是第一个开展的,他备展的时候上海春天的疫情都还没过去。他一个人被隔离在办公室一个月,远程协调在英国做一个展览,很有勇气。

疫情后,地产行业遭到重创,130多个城市实施了给房地产松绑的刺激政策

我觉得疫情对建筑行业的影响,不仅包括地产、建筑等等,我们高校当然也是困境的一个部分,比如说建筑系不像10年前那么热门。但这就像庄慎说的,都是“现实”。我们很难通过自己对建筑的热爱、崇拜,吸引大家来对它产生好感,也没有必要。

如果说我们不那么受社会的欢迎,那就说明我们需要新的输出价值的渠道,表达清楚你到底能为这个社会提供什么。

反过来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我的很多学生,毕业后去了大疆无人机、新的汽车产业等等。为什么他们会需要建筑系的学生?我想是因为不论怎样,如何处理人和实体的环境之间的关系,这样一种专门的知识和学科永远是被需要的,只是它未必叫“建筑”。

我曾经甚至觉得如果我们移民火星,只能带少数的人的话,可能会需要一个建筑师。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又是非常有信心的。

疫情后,人们对自然的需求越来越强烈

图为一条今年报道的黄冈垂直森林住宅(上)及香港高科技社区农场K-Farm(下)

我认为我们真正应该关注的,是疫情极大地催化了技术对于日常生活的渗透程度。

我在今天已经完全不可能不带手机出门了,不然我什么都干不了,所有地方都进不去。

我个人不太相信会回到疫情之前的状态。就像有了电灯之后,你也可以选择继续点蜡烛,但你只会在特别想要情调的时候点。这就是我认为的技术的状态,它是不可逆的。

这个层面上,我可以负责任地提醒所有的建筑师,那种人很干净的、以审美为导向去体验空间的时代已经彻底地终结了。

李兴钢明年在RIBA的展览设想2060年碳中和目标实现后,冬奥延庆赛区逐渐成为了一个“归园田居”的所在。借助可预期的材料、能源和数字技术革命,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八景”形式呈现(图为他设想的蛇形生态体育公园)


我们这个时代的使命,就是探索未来人、技术、自然共生的新的方式和系统。

一方面,需要更多的建筑师投身于新的技术的探索。反过来,我们为什么要设计,为什么要有更好的城市,归根结底还是要实现人的价值,给予真正个人的、感性的东西以空间。

这样的二元命题是我认为未来建筑师都要去探索的一个事儿,当然也许一个人不太可能兼顾,但他会选择自己所相信的那一面。

无论是庄慎、柳亦春和陈屹峰,还是李兴钢,我们当代的中国建筑师其实已经率先在做这方面真正原创的探索。我觉得中国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创新的土壤。

部分图片由李兴钢工作室、大舍建筑、阿科米星建筑设计事务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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