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图书馆已经爆满,知识不断地呈现指数级增长,然而就在这个庞大的知识宝库中,我们仍然在使用马车时代的方法寻找需要的材料。」

如果我告诉你,这句话在2022年,出自某位建筑行业的大师之口,你应该不会觉得意外。

但,这句话是一个叫做万尼瓦尔·布什的人,在1955年说的。

它代表了那一代人关于信息传递的朴素梦想——所有信息都可以互相关联,所有信息都可以追溯出处。

布什是什么人?

1940年6月12日,他递给总统罗斯福一张纸条,上面用短短四段话表明了目的:建立一个「国防研究委员会」。10分钟之后,罗斯福在纸上批了两个单词:「可以,罗斯福。」

这张字条改写了美国乃至世界通信的历史。

科学家卢米斯曾说:「如果说1940年夏天,谁的死亡会对美国造成最大损失的话,第一位是总统,布什博士排在第二。」

Vannevar Bush

这样一位狠角色,却用了一生的时间,去解决一个大家眼里的「小问题」。

在那个第三次科技革命到来的前夕,无处不在的技术和理论,正在让世界变成魔法一般的国度,但唯独对于信息,人们还在使用最古老的处理方法。

万尼瓦尔·布什对此产生了深刻的反思,他后来所有的思想凝聚在一篇传世奇文中,这篇文章影响了未来几代顶尖人才的探索之路,在经历了无数做梦、奋斗、甚至斗争后,最终催生出一个伟大到无处不在的事物:互联网。

而就在几十年之后,在布什从未了解的建筑行业里,人们使用着让信息四通八达的互联网,用键盘敲下一行行文字,争论着这个行业中那些处理信息的技术,到底有没有用。

历史的车轮仿佛转过了整整一圈,那些梦想家、投机者、奋斗者和反对者们,仿佛在轮回中转世投胎,只不过转过一圈的车轮上,已经积累了一层时代的泥土。

几十年后,有很多人迷失在日常的工作中,不知道自己工作的意义是什么。而几十年前的那几代人,则是先有了一个改变世界的梦想,然后在不可能中创造了奇迹。

种下这颗梦想的种子的那一年,甚至还不存在键盘和鼠标,世界被金属、齿轮和马达主宰。

咱们的故事,就从那个时代的万尼瓦尔·布什讲起。

01

20世纪初的布什,还像没头苍蝇一样,探索自己的人生该走向哪条路。

他曾经因为导师给他穿小鞋,一气之下从克拉克大学辍学,后来又到麻省理工大学攻读电气工程学。

第一次世界大战席卷欧洲,美国决定参战,布什想为国家做点什么,于是开始研究用磁场探测敌方的潜艇,还得到了行业大佬和摩根财团的支持,不过因为没有赢得海军的信任,这个项目最终胎死腹中。

此后,他继续在数学和机械方面不断研究深造,在学界崭露头角。

1920年,电力和电器逐渐进入普通家庭,大范围电力网络该怎么优化,急需高深而复杂的计算,于是布什开始研制一种叫做网络分析仪(Network Analyzer)的机器,专门用来模拟大型电力网络。

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在那个还没有电脑的时代,这台机器靠的是杆子和齿轮的运作来表示信息,并进行运算。

打开思路的布什,又造了一台微分分析仪(Differential Analyzer),这又是一台由齿轮、转轴、传送带、长杆和马达组成的铁家伙。

这些机器都是模拟计算机,它们本身不处理数字,而是用物理量表示数据,比如阻力、电压等,再用机器改变这些物理量,从而实现计算。马达驱动着齿轮和转轴,金属摩擦金属,计算由力量完成,直至得出结果。

在那个几乎所有机器都在代替人力劳动的时代,布什的作品隐含着强烈的暗示:机器也能减轻人类大脑的负担。

02

布什本人没有停留在此,1930年,他正式进入了信息领域。

那时候各种图书、杂志、银行账目、办公文件已经增长到失控的程度,怎样才能快速找到需要的信息?传统的方式——给资料添加编号、分类制作索引,已经完全不能满足要求了。

这时一种新型的技术——微缩胶卷,正随着电影行业的兴起进入了民用领域,这引起了布什的兴趣,他带领着四个研究生研究出一种基于微缩胶卷的「快速选择器」(Rapid Selector)。

这种机器把微缩胶卷作为信息的载体,转轴带动胶卷快速转动,光电管和频闪灯以超快的速度对比胶卷上的信息,直到符合要求的信息出现。

关键的技术问题就是,在没有图像识别、没有OCR、甚至没有计算机的时代,怎样让机器识别胶卷上的内容?

布什想到的办法,是给每个胶卷加上点阵式的圆孔,给信息编码。再制定统一的标准规范。

但以当时的技术来说,制定规范和打孔的工作量太过巨大,这个机器没能普及。

1938年,世界正滑向战争的深渊,已经颇具声望的布什则是拒绝了麻省理工学院校长的职位,来到了华盛顿的卡内基研究院。

正是在这里,他给当时的总统写下了那张改变历史的纸条,提议设立一个叫做「国防研究委员会」的机构,并得到了总统的批准。第二年,委员会更名为科学研究和开发局(OSRD),布什担任总负责人。

OSRD几乎包揽了二战时期所有重要的研究项目,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原子弹,1942年,曼哈顿计划启动,三年之后,日本投降,战争结束。

而另一个不如原子弹有名的项目是雷达。有人曾经说,原子弹结束了战争,但赢得战争的是雷达。在「一战」时曾经研究探测潜艇、却被海军拒绝的布什,在下一场战争中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1945年之后,布什在美国的声誉已经堪比开国元勋,《时代》周刊称他为「物理学将军」。

他在战争期间资助支持斯坦福大学的「产学研」合作模式,多年之后围绕着这片地区的创业圈被人们称为「硅谷」。

战后,布什发表了一篇名为《科学——无尽的前沿》的报告,论述了科学如何在战后促进国家发展,这份报告被编成一本书,直到今天还在畅销,而他提出的计划有个重要的产物:高级研究计划局(ARPA),在互联网历史上有着无可替代的地位,也会继续成为我们故事的重要角色。

布什一生有众多头衔,科学家、麻省理工学院副校长、卡内基研究院院长、科学研究与开发局局长、曼哈顿计划负责人,而布什自己最喜欢的头衔是:工程师

03

布什帮助国家赢得了战争,却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梦想:用机器减轻人类思考的负担

战争结束之后,布什把一篇文章投给了《大西洋月刊》,1945年6月,这篇传世之作正式发表,名字叫做《如我们所想》(As We May Think)。三个月后,《生活》(Life)杂志刊登了这篇文章的精简配图版。

请记住这篇文章的名字,它是今天主角中的主角。

文章的核心内容是「信息」,布什讨论了信息激增带来的问题,介绍了传统查阅信息的技术,并且设想了一种未来的设备,他给这台设备起了个名字,叫做Memex

布什描述,这台机器的外观像一张办公桌,桌面斜放着两块半透明屏幕,信息都储存在内部的微缩胶卷里。

使用者输入编码,机器中的光电管就开始查找胶卷,再把内容投影到屏幕上,这样能同时查阅两份资料中相关联的信息,还可以直接在屏幕上写下笔记。

未来人们可以在这台机器里储存和查阅书籍、图片、报纸等各种信息,还可以通过桌面上的拉杆,把新的信息储存(也就是拍摄)进去。

这台机器的机械原理并不复杂,其中最核心的思想是对「关联信息」的处理,在Memex里,微缩胶卷中的材料可以互相连接,布什称之为网状的「联想踪迹」。

它让查找相关的信息变得容易,只需要简单的操作就能调用与之关联的内容,通过一条关键信息,律师可以找到以往的判例,医生可以找到类似的病例,物理学家能找到相关的论文。

这是关于信息最深刻的洞见,也是影响最深的概念,它是机械时代的「超链接」,后人称布什为「超链接之父」。

在布什的理想中,信息和信息的连接,可以成为一个人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的外化形态,于是大师们的遗产并不仅仅是对世界知识的补充,也可以成为他门下弟子们的完整的知识框架。

世界上从来不缺信息,信息之间的联系比信息本身更有价值。

几十年后,这个连接信息的操作,被人们叫做「点击」——点击某段文本、点击某个模型,就可以直接看到相关信息,而不需要去其他文件里寻找。

只不过这时候它还不能被称之为「点击」,因为鼠标还没有诞生呢。

Memex就像是一颗种子,这篇记载着它的《如我们所想》,随着《大西洋月刊》和《生活》杂志发行到各地,埋进了无数互联网先驱的心里。

其中一位,就是鼠标的发明人。

04

1945年,一艘美国的战舰,正准备离开港口,开往太平洋战区。就在战舰启动的时候,人群中爆发出欢呼,这一天,裕仁天皇向全日本广播,接受波茨坦公告、无条件投降,战争结束了。

于是这艘战舰临时改变了任务,驶向了菲律宾群岛。

不久之后,战舰抵达了莱特岛,一位随船的海军雷达技师,发现了一座由竹子和茅草搭建的图书阅览室。

他的名字叫道格拉斯·恩格尔巴特,在这个远离文明的热带岛屿上,他随手翻阅着一本生活《杂志》,那篇改变他一生的文章《如我们所想》映入眼帘。

Memex的理念深深地震撼了这位年轻人,作为雷达技师,他见识过信息在屏幕上显示和分析,他意识到这种帮助人类思考的机器,或许不是幻想。

Douglas Engelbart

退伍后,恩格尔巴特回到大学,获得了电气工程学位,毕业后在国家航空咨询委员会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又在舞会上认识了心仪的女孩,很快求婚成功。

小日子过得越来越安稳,他的心里却总有隐隐的不安。每个人都会在人生中某个时刻这样问过自己:我这一生到底该干什么?

绝大多数人都会在第二天摇摇头,重新回到柴米油盐的生活里,恩格尔巴特却始终对这个问题耿耿于怀。

在几年的挣扎之后,恩格尔巴特找到了他的目标:不是解决某个具体的问题,而是创造一种帮助人类解决各种问题的工具。

此时的他,又回想起在莱特岛图书阅览室里读到的那篇文章,《如我们所想》,对计算机几乎一无所知的他,立刻决定辞职。

很快,恩格尔巴特先是在加州大学找到了代理助教的工作,完成了博士论文,又和两位朋友合伙开了一家「数字技术公司」,又到斯坦福研究所工作。

每当他发现当前的工作不能帮助他实现理想,就会果断离开,周围的人也无法理解他那个创造解决问题的工具的理想。

1962年,恩格尔巴特发表了一份报告,名为《增强人类智能:一个概念框架》(Augmenting Human Intellect:A Conceptual Framework),系统论述了自己的目标,也就是用计算机增强人的智能,提高人解决复杂问题的能力。

报告的第三部分,详细引用了布什的《如我们所想》,讨论了Memex的可行性,他尤其关注布什所说的「联想踪迹」,他认为用它来追踪资料,会产生巨大的价值。

如果你见过当时的计算机,就会知道恩格尔巴特的梦想在当时看来有多不靠谱。

它们都是实验室自研的设备,使用大量的真空管,体积大、耗电大、热量大,却只能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运算,它们被供奉在洁净的空调房里做专业的计算,根本没有什么键盘和显示器,都是使用接线板、开关和打孔卡操作,绝不可能拿来处理文档或者打游戏。

在当时的人们看来,让某个人使用一台电脑,就像是给每个人发一台重型挖掘机去后院玩泥巴一样荒谬。

05

几乎没人能理解恩格尔巴特的理想,同事们都认为他疯了,嘲笑说:用电脑写东西、查资料?别闹了,我们不是有秘书做这些事吗?

看,和今天的很多声音,如出一辙。

幸运的是,「疯子」不止一个人,另一个疯子此时正在麻省理工学院读到了恩格尔巴特的报告,并觉得这事儿可以做。

他的名字叫做约瑟夫.利克莱德

两个志同道合的人很快会面,利克莱德给了恩格尔巴特一笔启动资金,帮助他在斯坦福大学建立了「增智研究中心」(ARC),正式启动了一个新项目,叫做「oN-Line System」,简称NLS

后人说,NLS就是现代万维网的前身。

后来,团队又得到了NASA的资助,解决了大量的技术问题。

其中一个问题,就是造出一个「屏幕选择」装置,多次实验之后,恩格尔巴特设计了一种带两个轮子的定位装置,通过纵横方向在屏幕上定位光标,方案很快通过,他们给这个拖着一条长线的小东西取了个名字:鼠标

这只鼠标后来离开增智研究中心,溜到了施乐公司,后来又跑到了苹果公司,并随着第一台Lisa电脑进入了千家万户。

经过五年的研发,增智研究中心实现了一系列了不起的成果,可因为恩格尔巴特的低调,大部分成果不为外界所知,同行依然认为他是拿着国家补贴烧钱的骗子。

那站在他的对立面,主流的研究方向是什么呢?

可能会让你大跌眼镜——比起键盘、鼠标、信息的连接这些「不靠谱」的未来,1960年代的主流方向是人工智能。

当时的人们认为,人工智能时代即将到来,由阿瑟·克拉克写下原著,并由著名导演库布里克执导的电影《2001:太空漫游》在1968年上映,里面就预言了有智慧杀死人类的超级人工智能HAL 9000,会在2001年随太空飞船飞往土星。

有趣的是,HAL这个缩写,正是IBM每个字母向前移动了一位。

恩格尔巴特完全站在了人工智能的对立面,人工智能希望用机器代替人类做事,NLS是希望用机器辅助人类做事。

恩格尔巴特被同行称为异端,很多人把NLS贬低为办公室自动化,花那么多钱,顶多只是解决「秘书查资料」这种小问题,NLS听起来跟江湖骗子没什么两样。

50年后,风水轮流转,人们反过来在NLS发展而来的互联网上,争论着人工智能哪一天能实现。

1968年,就在《2001:太空漫游》上映的同一年,恩格尔巴特决定让同行们看看他的成果。

这一看,历史在一夜之间被改写了。

06

1968年,肯尼迪总统遭遇暗杀,阿波罗8号进入月球轨道,海洋对岸的《人民日报》喊出口号:「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这一年,世界正在飞速变化,而个人电脑还是个荒谬的想法,计算机仍然是大型机构才有的贵重设备,被供奉在洁净的空调房里,由祭司一样的管理员操作和看管。

就在1968年即将结束的时候,恩格尔巴特在旧金山布鲁克斯大厅举办了一场「产品演示」,在观众的震惊和狂喜中,彻底改变了同行的看法,后来有人称之为「所有演示之母」。

三台摄像机分别对准了现场的恩格尔巴特、几十公里之外的一台显示器、和增智研究中心的研究员。

在一个多小时的演示中,恩格尔巴特展示了一系列让人震惊的技术:键盘、鼠标、文本编辑、图文混合、超链接、信息检索,还有远程连线。

该怎样形容这场演示带来的震撼呢?你可以理解为,恩格尔巴特提前了十多年,给在场观众演示了还没有出现的Windows系统、macOS系统、Skype通信系统、微软Office甚至是谷歌云文档。

那一刻,恩格尔巴特成为了计算机界的魔法师。

未来研究所的保罗·萨福感叹:「在场的一千多位计算机顶级专家,像是在见证UFO降落来白宫的草坪上」。计算器先驱艾伦·凯回忆说:「我就像是在现场看到了摩西分开了红海。」

演示的最后,恩格尔巴特宣布,一种试验性的网络会在一年后和大家见面。

它就是未来的互联网之母:阿帕网(Apranet)

07

在计算机蛮荒时代,计算和通信,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两件事,前者靠实验室里的大型计算设备,后者则是靠报纸、广播和电报。

恩格尔巴特的产品演示,给人们带来了新的希望。他的背后,有两个重要的人物帮忙。

其中一位是最早给他资助、帮他建立「增智研究中心」的利克莱德,另一位就是在NASA工作,给他带来第二次资助的罗伯特·泰勒

恩格尔巴特的两位伯乐

二人更深的渊源在于,他们先后在ARPA的信息处理技术办公室(IPTO)工作,这个ARPA,正是当年在二战后,万尼瓦尔·布什建议美国总统成立的高级研究计划局。

恩格尔巴特、利克莱德和罗伯特·泰勒,都曾经深受布什的《如我们所想》的影响。

泰勒接任利克莱德,成为信息处理技术办公室的负责人,他资助了很多大学的计算机项目。有一天,他走进办公室,发现办公桌上摆着三台计算机终端,分别连接到三个不同的项目,所有信息都不能互通,他觉得这太蠢了。

泰勒向ARPA局长打报告,提出建设一个新型的分布式网络,实现不同计算机系统的兼容和信息共享。这个构想来自他的老前任利克莱德,后来被正式命名为阿帕网,它正是现代互联网的前身。

由IPTO资助的绝大多数人都对这个项目不感兴趣——谁会对兼容别人的信息感兴趣呢?

而恩格尔巴特却不一样,泰勒的想法正符合他增强人类智慧的理想,他认为阿帕网正是验证他的NLS系统的绝佳实验场,可以把NLS从本地系统变成网络协作。

于是,正如在恩格尔巴特召开那场改变历史的演示会上的预言,1969年10月29日,阿帕网的首次信息传输,也是互联网的首次连接,在几位大神的推动下发生了。

互联网的第一条信息只有两个字母,L和O,原计划是发送LOGIN这个单词,结果刚发送两个字母,系统就崩溃了。他们花了好长时间再次建立了连接。

两个月后,加州大学和犹他大学加入阿帕网,网络节点达到了四个。第二年,增智研究中心为阿帕网开发了信息的在线发布和检索工具。

恩格尔巴特在这一年写到:「一个新的市场将会出现,它代表知识、服务、信息、加工、储存等巨大财富。」

恩格尔巴特的NLS是一场真正的革命,有人把它比作十多年后出现的微软Office,它的每一个功能单独拿出来都是伟大的创新,这些功能几乎定义了现代的计算机世界。

而从信息处理的角度来看,NLS系统最大的贡献是首次实现了「超链接」,超链接和鼠标的组合,大大提升了系统的交互性,这才有了我们如今每天要重复成百上千次的操作:点击一下,跳转到相关的信息

而可惜的是,NLS对于非专业人士来说太复杂了,每增加一个功能,学习成本就提升一级,据说开发团队预估NLS建设完成之后会产生五万个指令,而他们的自己人——增智研究中心的秘书,花了半年时间也没有掌握基本功能。

一个伟大的、改变世界的产品,却因为学习成本太高没能走到最后,这又何尝不是一个至今依然生效的循环诅咒呢?

但无论怎样,恩格尔巴特和他的NLS,启发了无数的后来人,定义了未来计算机处理信息的标准环境,让计算机成为了一个友好的仆人,而不再是供奉在大型设备间里的神像。

恩格尔巴特用一生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他曾经说:有人说我只是一个梦想家,我对「只是」这个词很不爽,做一个真正的梦想家是很难的。

08

如果有一个外星文明来研究人类的历史,它们一定会感叹:历史上梦想家的存在一旦中断,很多前人的工作就会被人遗忘,功亏一篑。

所幸,人类中的梦想家从来没有断档。

泰德·尼尔森是恩格尔巴特一生的挚友,是在他死后的纪念活动上发言的人,和他一样曾经被布什的《如我们所想》与Memex深深打动,也曾经被世人看作信息领域的叛逆者和疯子。

Ted Nelson

1965年,「超文本」这个词首次出现在尼尔森的一篇论文里,这篇论文叫《复杂信息处理:复杂、变化和不确定性的文件结构》

尼尔森阐述的这种「超文本」,包含很多模块化的独立段落,每个段落都可以有分支,分支之间以复杂的方式互相连接。读者可以随时从某一段文字跳跃到相关学者的注释,或者是相关领域的其他成果,这样的系统可以无限发展,包含越来越多的知识。

对尼尔森来说,纸张是敌人,他认为纸张会限制思想的自由,每个句子都想突围,每个单词都想表达更多的信息,但页面的限制却不允许我们这样做。

1966年,在一家大型出版公司的帮助下,尼尔森把自己的计划起名为上都(Xanadu),一个东方词汇,源自于忽必烈十三世建造的都城。

「上都」的命运和尼尔森本人一样,多次经历了大起大落,他参与过创业公司、当过咨询公司的老板、当过软件设计师、和一群程序员在出租屋里设计软件,为了宣传理念专门做了几年的媒体专家,还自费出版过一本很受黑客青年欢迎的书籍《计算机解放/梦想机器》(Computer Lib/Dream Machine)

「上都」也跟随着尼尔森起伏的命运,数次因为资金和技术限制停摆,又一次次起死回生。

1984年,只剩下一名程序员、处于休眠状态的「上都」,在一次黑客大会上遇到了新的伯乐,他的名字叫约翰·沃克,是欧特克(Autodesk)公司的创始人之一。

John Walker Autodesk

当时沃克正需要一款可以共享和分发文本信息的商业软件,而尼尔森正需要钱。双方一拍即合,几年后欧特克公司收购了上都运营公司,尼尔森成为欧特克的杰出研究员。

命运再一次跟尼尔森开了个玩笑,被收购的几年之后,欧特克新上任的CEO认为「上都」不具备商业价值,砍掉了这个项目。

1988年加入欧特克的时候,尼尔森信心满满地宣布,「上都」将会在18个月内上市,而这个软件实际的面市时间是——2014年,而且还是公开演示的网页版。

是的,从立项到发布演示版,过去了五十四年,英国的《卫报》评价道:「世界上推迟时间最久的软件终于发布了」。

网页的中部有一个文本,引用了其他八个文本,引用关系用可视化的链接表示,你可以在引用内容和原始内容之间跳转,用尼尔森自己的话来说:任何文本都能相互连接。

这么久的推迟,显然已经让「上都」丧失了所有商业价值。尼尔森来迟了,在互联网已经足够发达的今天,它的全部价值真的可以被很多类似的软件替代,比如Roam Research、 Obsidian、Notion。

但回到尼尔森最活跃的年代,他作为一个计算机行业的异类、梦想家,甚至是很多人眼中「万事俱备、只差程序员和投资人」的空想家,他的思想确实继承了布什和恩格尔巴特,继而影响了更多早期互联网的创造者。

晚年的尼尔森和恩格尔巴特

尼尔森本人对后来的万维网总有点酸酸的,他经常抱怨,万维网只实现了「上都」的一部分功能,比如链接只能是单向的、没有版权系统,但无奈,后者因为简单和通用,最终实现了布什的理想。

尼尔森后来还是在万维网上建立了个人网站,上面记录着自己对互联网做出的贡献,首页有Lotus创始人米切尔·卡普尔对他的评价:「整个互联网本身,都只是泰德·尼尔森梦想的苍白影子」。

09

在「上都」遇见欧特克的1980年代,世界上出现了大量的超文本系统,但它们都只能连接内部信息,不能连接到外部,大多数人不打算这么做,就像几十年后的各种软件公司一样。

只有少数人希望把信息彻底打通,而最终完成这项工作的是一位英国人,他叫蒂姆·伯纳斯·李

Tim Berners-Lee

1992年夏天,伯纳斯·李到加利福尼亚,拜访一位重要的朋友,正是当时还在欧特克做高级研究员的泰德·尼尔森。他在几年前开发了一个叫做「万维网」的超文本系统,受到了尼尔森很大的影响,特来表示感谢。

他们讨论了很多事情,还在停车场拍了张合照。那一天,尼尔森的「上都」刚刚被欧特克的CEO砍掉。

如果历史重来一次,说不定欧特克将会是万维网的创造者呢。如果是这样,或许今天我们就不说「上网」了,而是说:你今天「上都」了吗?

万维网(Web)并不等于互联网(Internet),简单来说,互联网是物理意义上的网络,是无数计算机和线缆连接而成的巨大基础设施,而万维网是我们通过浏览器访问的信息世界。

互联网的基础是计算机和通信,万维网的基础则是超文本。

伯纳斯·李在一次活动上特地穿了一件T恤,上面印着:「我没有发明互联网」。他的朋友,互联网的发明人文顿·瑟夫的T恤上则是印着「我没有发明万维网」。

尽管如此,1992年之后的十年时间,万维网成了互联网最闪耀的部分,成为了布什预言的「追踪网络」、恩格尔巴特渴望的「增智」系统,和泰德·尼尔森一生追求的「上都」。

伯纳斯·李也有自己的执念,他在年轻时就发现,不同的电脑储存着不同的信息,必须登录到不同电脑才能获取这些信息,有时候还得学习不同的程序。

最终,他在「超文本」的理念中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向。他给上司写了一项提案,名字就叫《信息管理:一项提案》(Information Management:A Proposal),讨论了基于链接的信息系统,特性和「上都」有很多相似之处,并且把大量复杂的功能都做了简化。

最早的提案中,这种新型网络叫做Mesh,后来伯纳斯·李把它改了名字,叫Web,取义自蜘蛛网,为了表达这种网络的世界性,又在前面加上了两个单词:World Wide。

于是,World Wide Web这个名字被确定下来,它的缩写「www.」成了大多数网址的前缀。

随后,伯纳斯·李开发出第一个浏览器「Nexus」,编写HTTP协议、HTML语言和URL地址。万维网的本质,从技术上讲,就是这几样东西——协议规定了信息各方的轮流发言规则,HTML语言规定了超文本该如何编写,URL地址规定了某个网址在万维网上的地址,浏览器遵循HTTP协议向服务器发出请求,并接收服务器返回的信息。

尚不支持图片的Nexus浏览器

于是,几十年后,我们得到了每日新闻、搞怪图片、购物网站和在线视频。

这个神奇事物一开始是以阿帕网为中心,1990年,阿帕网退役,不同互联网服务供应商纷纷出现,越来越多的普通人接入了互联网。

伯纳斯·李把启动过程比作推雪橇,刚开始要努力推很久,一旦到达某个阶段,雪橇就会凭借动量自己滑行很远。

1991年夏天,世界上只有一台万维网服务器,1993年达到50台,1994年,当伯纳斯·李宣布万维网国际组织诞生的时候,已经有数千个网站在运行。

1995年,斯坦福大学的杨志远和大卫·费罗给雅虎注册了域名,半年之后,投资公司高管杰夫·贝索斯在亚马逊网站上卖出了第一本书。下个月,微软发布了IE浏览器1.0;又过了三年,斯坦福大学的谢尔盖·布林开始研究Google 搜索引擎。

后面开启的一系列疯狂的竞争、垄断、泡沫、奋斗和创新,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熟知的互联网故事了。

最后,让我们把历史的时钟调慢,再次回看一眼,惊涛骇浪的互联网时代背后那个最朴素的理想。

10

「我们的图书馆已经爆满,知识不断地呈现指数级增长,然而就在这个庞大的知识宝库中,我们仍然在使用马车时代的方法寻找需要的材料。」

万尼瓦尔·布什说出这句话之后的19年,离开了人世。那一年,阿帕网已经运行了五年。

21年之后,1995年10月12日,麻省理工学院召开了一场研讨会,受邀嘉宾中有我们今天讲述的几位老朋友:道格拉斯·恩格尔巴特、泰勒·尼尔森、蒂姆·伯纳斯·李,他们坐在一起,仿佛是在参加计算机和信息处理的万神殿聚会。

研讨会的主题正是万尼瓦尔·布什和他的文章《如我们所想》,布什在这篇文章中构想了Memex,一种辅助人类思考的机器,机器里面装满了关于个人电脑、超链接和超文本的种子。

布什想象出机械时代的超链接;恩格尔巴特用计算机实现了数字时代的超链接;尼尔森发明了「超文本」一词,并终其一生为它宣传布道;最终,伯纳斯·李用超链接连接了全世界。

伟大的想法就像是种子或是病毒,只要在适当的时间出现在空气中,就会恰好感染一些人——那些最可能投入生命来实现这个想法的人。

「链接」就是这样一种想法,它从文字出现之初就已经存在,不断流传和演变,在信息处理技术的历史中时隐时现,直到布什把它抛向四方。

在研讨会上,伯纳斯·李被问到,你们这些人最大的相似之处是什么?他回答道:

「拥有想法,即使有人告诉你不要去做,也要坚持去做,非常固执地去做,及时被上级告知不要去做,即使没有人给你钱去做。」

如今,我们站在前人铺平的土壤上,下单喜欢的衣服、帮朋友砍一刀、点外卖、炒股、参加在线会议;我们看视频、听歌、参与众筹和拼团、转发正义的文章和谣言;我们在同意的观点下用鼠标点击那颗红心,也敲击键盘狠狠地批判那些不同的观点。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建立在最初那个最朴素的理想之上:点击一下,马上看到相关的信息。

11

这样一场宏大的叙事,最后聊到BIM、建筑数字化上,即便是一个浸泡了很久的从业者,也不免老脸一红。

比起造福全人类的互联网,这些服务于特定行业的技术和趋势似乎太小了。

但我想,若是和互联网那些未完成态的前身们——布什的Memex,或者泰勒·尼尔森的「上都」相比,它们又是何其相似。

它们都来自一个特别朴素的信念:能不能用简单的方法,看到一个东西,点一下,就能查找到相关的信息?而不是去其他海量的资料里,手动翻阅信息?

它们都不够成熟,不够简单易用,终将被另一个名字的东西替代,被大众所知,它们都在为将来的「伯纳斯·李」推动雪橇做准备。

它们都吸引了一批最纯粹的梦想家、探索者,也引来了同行的质疑,为了那点所谓的信息,拖慢大家搞钱的正事儿,有必要吗?

正如当年的质疑声一样:有秘书为我们查资料,为啥需要超文本呢?为了解决这点小问题大动干戈,不是江湖骗子吗?

更有趣的讽刺是,这样的质疑声,往往都来自以「www.」开头的某个网站上,质疑者使用的鼠标和键盘,也正是当年那群「叛逆者」,为了那个同行眼里不起眼的信念发明的。

搞技术的人嘴笨,被质疑多了,也开始逐渐怀疑自己,出发时候相信的那个事,值得做吗?

我想,单纯的信念,不等于单薄。

如今,我们回看万尼瓦尔·布什写下的那句深刻的洞见:

世界上从来不缺信息,信息之间的联系比信息本身更有价值。

截止今天,根据麦肯锡、Gartner等机构公布的数据,在整体数字化水平层面,建筑业排行稳稳垫底;同时建筑业的增速也远低于整体GDP,严重拖后腿。

很难判断,这两件事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但能看到的是,离互联网越近的行业,对于「连接信息」的价值就越看重,而从根本上否认信息连接价值的行业屈指可数,建筑业正在其中。

建筑业绝不缺信息,缺少的是信息的连接。今天这个行业的我们,正如1955年万尼瓦尔·布什所说的那样——知识不断增长,却仍然在使用马车时代的方法寻找需要的材料。

点击一下,看到想要的信息,再点击一下,就跳转到相关的页面。这件朴素的小事,在建筑行业,图纸做不到,设计说明做不到,所有能打印在纸上的东西都做不到。

甚至原生的BIM,也因为信息孤岛、功能限制、厂商竞争、无法联网等原因做不到,于是才有了数据中台、可视化平台等等技术。

这一代人做的所有「傻事」,最终会造就一个什么东西出来,我还不知道。容我造个词,如果说布什们的梦想是「超文本」,我想这个行业需要的那个东西,可以被叫做「超图纸」吧。

还好,这个行业的梦想家们,没有彻底消失。他们还在各自的路上,为「点击一下、连接信息」这个简单而纯粹的梦想,尝试着各自的Memex和「上都」。

也正如伯纳斯·李所说,即便有人告诉他们不要去做,也还是坚持要做。

希望未来的某一天,人们能记住他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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